第一次回到老爸的家鄉。灰白的青磚屋排列在狹長巷弄裡,條條縱横交錯,一如桃花島上的五行桃花陣。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樣的新鮮。二姐興奮地指著涌上的小橋,說和她童年回鄉時所見的都不一樣了。大口呼吸一下鄉間的氣息,我彷彿看見小時候的老爸,坐在祠堂外的石塊上誦讀〈成語考〉。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 老爸不再清楚認得道路。我們拉著路人詢問,換來的卻是迷惘的眼 神。終於還是依仗老爸的鄉話,一擊即中,溝通成功,找到了自己的 家。 遊子踏著異常快速的步伐回家,脂粉正濃的往日顏面,像個拖在身後 的影子,一下子晃到前方等待著他。雕樑玉砌應猶在,祇是朱顏改! 我的曾祖父是絲綢廠的大老闆,一手建立了一所深院大宅,也就是我 爸的舊居。 後來,我爺爺承繼了絲綢廠。像爺爺這樣一個吸食鴉片的紈絝子弟, 是地主也是資產階級,文革時當然逃不過被批鬥的命運。他飽受跪玻 璃、灌水、放飛機等酷刑的凌辱。一切都發生在這屋裡。 頽垣敗瓦的前身,也曾一度奼紫嫣紅開遍。經歷超過百年風兩興衰的 大宅,早已人去樓空。屋子的側院已被拆掉,大廳被大量雜物和老鼠 侵佔了,閣樓蛛網重疊。然而昔日的鏤花木門廊、庭院牆上的精緻木 刻、彩繪畫、青瓷欄柵,卻是仍然得以保存。 經得起考驗的,縱是一身風塵,仍蓋不住原來的風華。就像我爸爸, 又是一個舊時王謝堂前燕的傳奇故事。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 「你回來了!」 老爸兒時的哥兒們都在。今時大家已界暮年,白髮蒼蒼對白髮蒼蒼。 大夥握著的手不願放開,泛著淚光的幾雙眼睛旁邊,都是滄桑的皺 紋。 銳泉叔往蘇叔叔的家直奔去,拍門喊叫:「阿蘇你快出來,博文回來 了。趕快點!你再不來他要走了。」 言語間夾帶著一句髒話。焦急的老人,他就怕錯過了不知道還有沒有 下一次的相聚。 再回來,老爸出了神的盯著故院看。他在懷念著誰,我應該是知道 的。此去何時見也?襟袖上,空染啼痕。 鄉里都已開枝散葉,媳婦兒、孩子孫兒聚集過來了。時代進步了,貧 窮已然不再,不變的是鄉間單純而質樸的人情味。這一種陌生又親切 的氣氛,令久居城市的我相當聳動。 一時三刻之間,怎夠訴盡故人的萬般離情? 天色逐漸向晚,回去的路還得花費兩、三個小時。我跟媽媽、姐姐和 姐夫們交換眼神,誰也不忍催促老爸起程。這一刻我終於能夠體會, 為何他日夕叼唸,要返回老家渡過餘生。 人間繞圈大半輩子,歲月燭火燒盡前的終段,人,總是希望回到過去 的最初。 有一群小童躲在祠堂的門後,好奇的眼光目送我們離去。銳泉叔把我 們送到村口,汽車終於發動了。 「再見了,銳泉!要保重身體啊!再見了!」老爸回頭大喊。 車窗外,銳泉叔用力揮動他顫抖的手~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