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她坐在床頭討論現在要如何處理晚期肺癌:「可以找家人或先生和我再談一下呀!」 她苦笑指著兒女和自己:「我們都要靠爸爸他一個人賺錢養我們,他下班已很晚了,我不捨得他又要為我操心。」 就這樣,在她住院期間,我真的只見到她、最多那兩位子女了。她就接受了我和她討論的化學治療。 但才出院不久,我就接到患者的先生的投訴函,一開始就說太太住院期間,他不曾遇到主治醫師, 且主治醫師沒有經過他同意就替他太太做化學治療,還曽打電話到病房、護理站、總機找我,都沒有人理會他…… 其實我知道她先生真的有來探望她,儘管不是天天來;只是他每次來都是凌晨十二點,且據護理人員說, 他每次都帶酒味過來、沒說兩句話就走人。還曾因為超過晚上探病時間十點還要堅持入病房,和警衛爭吵。 唉!太太本人要打針,必須經過先生同意?那先生打針,也要經過太太同意嗎?打電話問病情?那更不可靠了、 因為醫護人員不隨便在電話透露任何人的病情呀! 約過了一週,門診來了一位自稱是我病患的先生,原來就是那先生!我耐心把他老婆病情詳細說明了一遍, 只見他問:「我老婆什麼時候會再做化學治療?」我說下週,「那等我回去和她商量要不要繼續做。」 我也只好點頭了。旁邊忽然有位女人開口問:「那她做治療後,還可活很久?」 由於這個女人我以前沒見過,我提高職業警覺性:「請問妳是……」 那先生代回:「是公司女秘書,也關心我太太……」 我只好回答:「如果治療反應不錯,還有幾年可以面對……」話沒説完, 那女生竟回:「醫生,你有沒有搞錯,大家都說得肺癌,都剩幾個月而已,你還在瞎說! 親愛的,走,別浪費時間在這兒了。」啊!不等我再說完,他們一溜煙不見了。 就這樣一週又一週過去了,我等不到病人、也等不到病人老公回應,就叫我的護理師去了解, 因為我不想延誤治療,結果護理師回報先生那天來門診後就跟女秘書出國去,要一個月後才會回來, 天呀!這是什麼樣有負責的老公,病情決定可以等他回來再說?! 歲月果然很殘酷。當疾病是停止治療,即死神開始動起來。 那太太始終卻沒有等到先生回來給她很好的決定,就已在和死神搏鬥了。 她那天因為呼吸衰竭被插呼吸內管送入加護病房,我站在她身旁看她時,她的淚水就一直自眼角流下, 我用護理師給我的紙巾輕輕抺去她的淚水說:「不用擔心,先生已經趕回家了,他和我們團隊會協助妳脫離險境的。」 豈知她聼了,淚水更如湧泉,我不忍心看下去,把紙巾交給護理師,讓護理師好好安慰她。 先生回來了,女秘書也回來了,在床邊先生不說話、女秘書更不說話,其實他們回來之時, 已是這位太太在加護病房治療的3天後了,太太早已陷入昏迷狀態,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好。 當加護病房護理師A說:「為什麼先生不會傷心或有不捨的表情?」 加護病房護理師B說:「因為每天有小三陪進陪出呀!」 所有附近醫護人員聼見的,都往護理師B看, 她錯愕了幾秒:「前天和那14歳和12歳兒女聊,才知那位女人不只是女秘書,是那先生的小三, 爸爸交代以後兒女們要叫她媽咪!」 護理師A哽咽說:「女人還沒有走,小三已在病房等待接位子了,唉!不知道病人本身知道嗎?」 所有醫護人員忽陷入一片沈靜,且不約而同以憐憫眼光往那太太病床看過去,這包括了我。 護理師問:「我們還可以協助這位太太什麼呢?」我說「有!」這時大家眼光聚焦在我身上, 我低頭說:「叫他先生過來簽DNR,不要再讓她承受痛苦了,好嗎?」護理師已飛奔到護理站拿起電話了。 那晚我握住那太太的手,內心中竟期許:「希望來生,妳能找到更好的老公!」 在他先生還沒來之前,我已交待我下屬處理DNR程序, 而我,我迅速離開加護病房,因為我一點都不想留在那裡看那帶小三要出嫁的表情。 文章摘自天下雜誌 作者:黃軒(台中慈濟醫院重症醫學主任、肺癌團隊召集人) Nana Mouskouri《The lonely shepherd》 Music - The Things You Are To Me